茶道尋香(圖文)
文/洪忠佩
▲茶園春色 攝影丨程政
一
春天的浙源山,綠在勃發,如水般淹沒了蜿蜒的浙嶺古道。一樹樹杜鵑、檵木的花朵,仿佛成了山野古道的點綴。山斑鳩與紅嘴藍鵲“咕咕”“唧唧”地啼鳴,似是在山壟的茶園與喬木林之間此呼彼應,而棕臉鹟鶯清脆的叫聲,分明來自嶺底的竹林深處。浙嶺古道一轉一折,隨山勢盤旋,鳥的鳴叫卻如同澗水滴落,成珠成串。
峰巒相接,是嶺頭。山分脊線,嶺也是。我登頂浙源山,等于一腳踏兩省,一邊是江西婺源地界,另一邊則是安徽休寧地界了。想那古時,浙嶺是客商通往徽州、饒州等地的必經之路,也就成了徽饒古道的一分子。若用當下熱門的話語去概括,這里還是萬里茶道的一個節點。此前,我看過從福建武夷山開啟,遠抵俄羅斯的萬里茶道圖,途經江西、安徽、湖南、湖北、河南、河北、山西、內蒙古等地的一路標識,宛如天空的繁星。從我所生活的地域和情感來說,那徽饒古道應是我心目中最亮的星吧。
萬里茶道,藏著時間的故事。延展的,必然是人與一片葉子的旅程,還有拓展的生活空間維度。
一次次,我從虹關到嶺腳,再登臨浙嶺,是沿著徽饒古道的車轍,去追尋萬里茶道上那久遠的茶香。
二
時間,好比古道上的隱語。
最初探訪浙嶺古道,是緣于一位在嶺頭煮茶濟茶的方姓婆婆。那是在遙遠的五代時,嶺腳村一位姓方的女子,看到浙嶺頭每天過往的行人絡繹不絕,就搬到了嶺頭萬善庵山亭中居住,她每日挑水、生火,免費為過往的行人與挑夫煮茶濟茶,且長年累月從不間斷。
當時的浙源山,逶迤數十里都荒無人煙。她只身一人生活在山上,不僅要自種自給,還要面對野外的生存考驗。如果不是惦記著過往的行人,是很難堅持下去的。寒來暑往,一位女子也經不住歲月的風霜。每天爐火的光,映著她瘦削的身體,也映著她一臉的皺紋和兩鬢的白發。人們呢,對她的稱呼也悄然改變了,開始親切地叫她“方婆”。
“浙嶺頭萬善庵,通衢要道,行旅絡繹,尚建亭宇,冬湯夏茶,捐濟旅眾。”這是我在方婆煮茶的萬善庵遺址旁,讀到的《萬善庵奉縣正堂碑記》,落款的時間是清道光四年(1824)。同行的老詹告訴我,浙嶺同春亭是漳村的王立德在乾隆年間開始修建的。難能可貴的是,他的子孫還多次進行了修繕。在20世紀60年代,隨著交通的改變,嶺腳村詹啟幫成了同春亭最后的煮茶濟茶人。我知道,在通往婺源鄉村的路上,設“五里一路亭,十里一茶亭”,而自方婆之后,各地就開始在茶亭設缸燒茶,免費提供給過往行人解渴消暑,民間也形成了客來敬茶的風俗。婺源人把這種風俗,稱之為“方婆遺風”。
方婆去世后,過往行人對她的善舉心存感恩,拾石堆冢。年復一年,方婆的墓地竟堆成了一座大石冢。“撐空疊石何嵯峨,世傳其名曰堆婆……乃知一飲一滴水,恩至久遠不可磨。”我佇立“堆婆冢”前,默念明代詩人許仕叔的《題浙嶺堆婆石》時,依然能夠感受到他來自遙遠年代的那份感動。
在我佇立的右側,比浙嶺古道鑲嵌得更深的,是春秋戰國時“吳楚分源”的界碑。這里曾是一條通往徽州屯溪的茶路,然后由新安江、富春江走水路運到杭州,再轉上海出口。想來,一個人長年累月能夠在這樣的古道上煮茶濟茶,顯然是一種修行。
浙嶺頭的一亭一碑一冢,帶給我的不只是歲月的滄桑,還有久遠的茶香。
三
一個春日的午后,我在虹關古樟廣場的茶亭前遇見了攝影師游勇,他正在拍攝萬里茶道婺源段的“大片”。想必,在他攝像機存儲卡的畫面里,都是徽饒古道上自然人文的景觀。
三五好友,坐在“留耕堂”桂花樹下品茗。聞著氤氳的茶香,我的腦海中不斷閃現的是婺源另一條“茶路”——早在漢、晉時期,婺源就開始了茶的種植。以時間為原點,婺源茶在文字中的出現,是在唐代陸羽開啟茶的時代:“歙州(茶)生婺源山谷。”陸羽的《茶經》第一次刻印,是公元780年。那時,婺源剛設置縣治不久,歸歙州管轄。后來,南唐都置制使劉律在《婺源諸縣都制置新城記》中,記述有茶區盛況:“太和中,以婺源、浮梁、祁門、德興四縣,茶貨實多,兵甲且眾,甚殷戶口,素是奧區……于時轄此一方,隸彼四邑,乃升婺源都制置,兵刑課稅,屬而理之。”(《全唐文》卷871)在這篇《婺源諸縣都制置新城記》中,劉津已把婺源與浮梁、祁門并列,說明婺源的茶產量并不遜于浮梁、祁門,并在此設稅茶機構負責管理四縣茶稅,說明婺源的稅茶額當在浮梁、祁門之上,屬稅茶大縣。光緒二十三年(1897),任職皖南茶厘局的朝廷道員程雨亭對徽州綠茶的茶質留下了這樣的評價:“徽產綠茶以婺源為最,婺源又以北鄉為最,休寧較婺源次之,歙縣不及休寧北鄉,黃山差勝,水南各鄉又次之。”
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婺源綠茶的清香,不知曾撩發多少人無盡的遐想。美國人威廉·烏克斯于1935年出版的《茶葉全書》,與中國唐代陸羽的《茶經》和日本建久時代的高僧榮西和尚的《吃茶養生記》,并稱世界三大茶書經典。威廉在書中寫道:“婺源茶不獨為路莊綠茶中之上品,且為中國綠茶中品質之最優者。其特征在于葉質柔軟細嫩而光滑,水色澄清而滋潤。稍呈灰色,有特殊的櫻草香,味特強。有各種商標,以頭幫茶(春茶)最佳。”
確實,這些可圈可點的,都是一片葉子散落在時光中的紋路,以及留在故紙上的茶香。
四
倘若說虹關鴻溪的水是輕吟淺唱,那龍騰河的水則稱得上波瀾起伏。婺源許多茶葉走水路外運,由龍騰碼頭入樂安河,經德興、樂平到鄱陽湖、九江,再運抵漢口。我到思口鎮龍騰村這天,村民正在對岸的古樹茶園采摘春茶。
記得早在2019年,國家文物局將徽饒古道(浙源段)上的古墓、界碑、茶亭一同入選萬里茶道項目庫名錄的,還有婺源龍騰村的碼頭、“協和昌”茶莊等。
“物產,茶為大宗……農民依茶為活。”(光緒版《婺源鄉土志·婺源風俗》)舊時,在茶葉產銷鼎盛時期,婺源人開設的茶商茶號多達200多家。而“協和昌”茶莊,可謂婺源經典的老字號。
那是清朝咸豐七年(1857),龍騰村人俞順在饒州(今鄱陽)開了一家名為“協和昌”茶葉商號。到了“協和昌”第三代傳人俞仰清,他在老家龍騰村開辟了“祥馨永實業花園”,種植珠蘭花,提取香精窨制“珠蘭龍井”茶,開設“祥馨永”茶號,開創了婺源加工窨制花茶的先河。清宣統二年(1910),俞杰然創辦的“祥馨永”茶廠精制的珠蘭窨花茶,經南洋勸業會評審上報,榮獲清政府農工商部金牌獎。民國四年(1915),俞祥馨產制的“協和昌”珠蘭精茶,又以品質最優,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展出,榮獲一等獎。從此,他的珠蘭窨花茶、珠蘭精茶名聲大噪,并在上海、湖北等地開設了分號。
彼時,一片葉子的萬里旅程,已經有了品牌意識,以及開啟有序的運營了。
走過龍騰碼頭,我在龍騰村俞氏宗祠門口采訪了幾位老人,發現他們每一家祖上與茶葉種植、生產,甚至外銷,都有著緊密的聯系。
五
一杯茶,泡出了婺源人家經年生活的本質與常態。而融入萬里茶道的一段段茶路,則敞開了婺源通往世界的綠色通道。
處于中國綠茶“金三角”核心產區的婺源,從20世紀90年代末大鄣山有機茶成功叩開歐盟市場開始,婺源綠茶一直占據著歐洲市場七成左右的份額。約莫6年前,婺源最具特色的民俗文化村——篁嶺,就借助原國家旅游局組織的“萬里茶道”旅游推介活動,遠赴歐洲“賣風景”了。
從行走的茶區回到縣城,我隨茶人陳大華走進婺源現代農業示范園,進入視線的是一家家茶產業企業,那一條條茶葉自動化生產流水線、茶葉自動包裝生產線,以及智能物流倉儲設施,無不彰顯茶作為傳統產業已經向“智慧賦能”轉化。他告訴我,無論茶產業、茶科技,還是茶文化,最終融入的還應是茶生活。
“金山銀山綠水青山,翡葉翠葉靈茶玉葉。”看到展示廳內一副茶人撰寫的聯文,仿佛看到了一個個茶韻繚繞的村莊。我想,婺源從萬里茶道走向“全域有機、茶旅融合”,一片葉子又會給婺源茶農帶來怎樣的境遇呢?!
編輯:查中強
責編:萬俊奇
終審:江衛平